江瑜之摇头,望向她的眼神?平静而残忍,“沈怀珠,你要永远食言了。”江瑜之的反常、这其中所有的不对劲,在这句话?落地后被沈怀珠完全参透,她自?欺欺人般噤声?,好像只要不问,事实就不会存在。江瑜之却像打开了倾诉的闸口?,声?音飘忽:“她死在一年前,离及笄礼还有半月……你可知她为何执意要你穿那腰湘裙?”“因为她自?知活不到那个时候,也穿不上那湘裙,便想要看看旁的女郎穿上是?何模样,会不会、会不会和她阿娘一样好看;她撮合你和谢尘光,也并非成心拿此取乐,只是?想亲眼看到他桑结连理,临走?时不留缺憾,还有你承诺给她的,她一直心心念念等着?的……”末了,她轻轻拭去面上的泪,又恢复了贯常不近人情的样子,“那支玉兰,我?代你折给她了,不过她一向挑剔,何时得空了,你再亲自?去一趟罢。”沈怀珠分不出力气应她,而是?恍惚想着?,那个被众人捧着?护着?,会娇声?娇气唤她阿姊的小娘子,往后只能与黄土做伴,自?此孤孤寂寂一个人了。她分明最怕一个人的。军帐的布幔厚实沉重,表面以桐子油涂饰过,能抵挡外头声?势浩大的寒风冷雪,可沈怀珠却觉得此处一丝风都不透,连呼吸都是?滞涩的,她心悸的厉害,撑着?榻沿艰难起身,浮着?步子要往外走?。江瑜之拦住她,“你要去哪?”沈怀珠手上无什么气力,推不开江瑜之,只能恳求道:“我?心口?闷得厉害,想去帐外喘口?气。”“不行?,你如今这身子骨受不得风,我?去将帘栊挑开些,你自?歇息。”江瑜之说完松开她,往屏风外去。没了倚靠,沈怀珠目眩到稳不住身形,她颤颤伸出手,想要扶住往前两步的屏风木,却到底什么都看不清了,只能踉跄着?倒在那错金银飞虎的屏风座之下。夜深雪重,驻地的营帐被压塌了一片,外遭吵吵嚷嚷,兵士们在呼啸的风雪中由?主将带领着?收捡散物,重新安营扎寨,终在半个时辰后归于?平静。有人在一切事宜安定后,暗自?庆幸主帐没有受到灾殃。沈怀珠一身沉疴痼疾,罹患有不寐之症,往往浅眠易醒,难以安睡。只有像此时这样沉沉昏睡时,齐韫才敢悄无声?息地,收敛所有的锋芒来到她身旁。他从外匆匆进帐,周身携来的冷气未散,自?行?去炭盆前烤融了衣摆上的落雪,暖热了僵直的双手,这才近身榻前。少女呼吸轻浅,微弱不可闻,若非齐韫耳力过人,都要疑心她是?否还留存着?一丝生气。他安静垂眸,遮住眼底细碎的光,也遮住那些欲语还休的情绪,他凝睇着?,视线一寸寸从少女瘦削的面庞,到她孱弱的身躯,最终落在那截裸露在衾被外的,细如柴的手腕上。好像稍稍一折就会断似的。齐韫忍不住皱了皱眉,不是?凭借着?在他这里取得的潜匿之功,在陇右过得很好么,又是?发?生了什么变数,把自?己搞成了这副模样?他不由?得探手,想去触碰少女并不舒展的眉宇,差得毫厘时,又生生止住,转而将她冰凉的手掖入被中,无声?喟叹。青年侧身弯膝,背靠着?榻沿缓慢坐到了旁边的脚榻上。少女在梦中翻动,温热的吐息在下一刻洒到他的后颈,带来一阵酥麻痒意。齐韫这才真真切切觉得她回来了,不论?对他是?恨也好,爱也罢,哪怕只是?纯粹的利用,此时,她就在他的身畔。他总算安心下来。烛灯有尽,暗夜无边,满腹思绪如潮水涌动。齐韫翻来覆去地想,她会因为何婉枝的死而哀思动容,那他呢?当初她那样欺骗他,那样狠心背叛,临了头也不回地离开,在这杳无音信的两年,她想起他时,会不会有哪怕那么一点点、一点点的愧疚?画屏走出大帐的那瞬,齐韫内心这场撕扯了两载的凶风恶雪,忽而轻若柳絮般纷散着结束了。这其中缘由并非是他想通了,毕竟两年都没能想明白的事?,怎会一夜之间就轻易开解?他只是在见到她的那一刻,突然觉得开解与否,并没有那么重要了。当初他总想着两全,总想着屏除一切障碍走到她面前,即便她可疑、隐瞒、危险,他仍旧固执己?见地掷下?豪赌,赌她对他的情意,赌她会有所保留。惨痛的事?实?昭示着他的自?负,他意料之外,却又意料之中的赌输了。而今,她再度来到他身边,甚至比初见时还要纤弱、可怜,然而这次不?论她是不?是别有用心,齐韫都再无法放下?心防。他也一样?不?会放手,曾经说过的那些狠话成谶,她便终究要恨他。可她哪里知道,恨比爱铭心。裴子珩在后半夜领着一支骑队归营,风风火火掀帘进帐,见到齐韫的第一句话不?是回禀此行事?宜,而是少有的急声质问:“我听闻你保下?一个陇右细作?,也姓沈,是也不?是?”“怎么?”齐韫头也不?抬,专心研看舆图上这一带的驻防军要。“她莫不?是……”“是。”齐韫不?必听也知他的后话是什么,十分痛快地承认。“阿兄你糊涂!这沈氏女狡诈难测,当初金玉两关的蹊跷太经不?起推敲,鹊关百余名将士因?此埋骨黄沙,河西险险失守,这两年间如何回想,个中原委也皆是她从中作?梗啊,你又怎能、怎能……”裴子珩一脸的痛心疾首。齐韫撂下?手中三尺宽的舆图,掀眼看他:“我的事?,何时轮到你插手了?”裴子珩自?小怵他,极少敢与他这般争嘴,这回见他不?悦,竟没有退缩,反唇相讥道:“此女子居心叵测,必是不?怀好意,阿兄莫不?是又受了她蛊惑不?成?”齐韫不?欲与他在此事?上辩驳,只道:“她眼下?翻不?出任何风浪,你不?必这般畏忌。”“即便如此,沈怀珠也绝不?能留!”随着这声激越的反对,帐内倏忽安静下?来,灯花爆了几?下?,长?风呜呐着从帘栊刮过,挤进丝丝渗骨寒气。许久,青年冷冷启唇:“你不?妨杀她试试。”裴子珩知道齐韫此时已真?正动怒,他不?便发作?,愤而甩帐离去,徒留一个执拗的背影。此处有关沈怀珠的争锋,沈怀珠本人一概不?知。她自?那日昏厥后,被江瑜之看顾得格外仔细,有时夜里睡的稍晚些,都要被点着额心絮絮说上好多句。沈怀珠不?得已等?夜深了再悄摸爬起来,赤足踩着羊毛花氈,轻手轻脚到案前将灯挑亮些,拿出从江瑜之那里讨来的鱼鳔胶,黏合那支断了的芙蓉玉簪子。簪子的断口有些年头了,即便沈怀珠这两年甚少拿出来,也不?免上头缺棱少角的,委实?不?好黏。她熬得眼睛直酸,好容易瞧着契合了一回,蓦然颈上一凉,她吓得手一抖,簪子又成了两截。颈前的锋刃被烛火照得锃亮,慢慢浮现出一张俊秀的少年面?,“既然都走了,为什么还要回来?”仍旧是那副老气横秋、故作?高深的鬼样?子。沈怀珠乜斜他一眼:“谁准你进来的?”裴子珩冷哼回道:“这是我阿兄的大帐,我自?然想进就进。”“那你可知,我现下?未穿鞋袜?”沈怀珠挑眉。少年面?皮腾红,沈怀珠甚至感觉到颈前的匕首晃了一晃,他闪身撤开些许,飞速扫了眼她铺陈在花氈上的大团裙裾,磕巴道:“你、你遮好了!”沈怀珠放下?手中的断簪,兴致缺缺:“要说什么就快说罢,我有些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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