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已至此,如今,便几乎成了不可撼动的定局。赵姝没有立刻卸甲褪衣,泪痕半干的脸上还糊着易容膏,她神色木然地绕桶叩指,湿冷指尖浮在氤氲热气里,好似浑然忘了自己还裹着湿衣。现下,赵王后气数已尽,周人无功而返,等她跟着秦军到了邯郸,那朝堂之上,除了那一批誓死捍卫宗族的耆老,剩下的,便是旧晋那些人。宗族耆老人数众多?,他们看重血统世系,只认她赵姝,只是这些人,有实权的已经不多?。而国师季越那一派的旧晋子弟则不大一样。旧晋六百年?,树大根深、枝繁叶茂,她虽不甚了解,却记得父王常叹的一句:“赵北几处封地的事,寡人办不成的,还是得仰仗着国师。”她绕桶缓行,齿关不自觉得上下磕碰,苦思冥想间,又从记忆深处翻出廉老将?军幼时对她说?过的一句:“季越虽无兵可反,可若赵国有难,旧晋后人入主邯郸,各地卿大夫未必会齐心干涉。”外头热闹愈加,步子一顿,她瞳眸里闪过回忆,好像在昏黄灯火里,瞧见季越领着兄长研读医书。赵姝的医术,有一半是季越教的,私底下,她会恭敬地唤他‘师父’。想到在那黑店遇到的杀手?,她秀眉颓丧蹙起,目中怔忪垂着头。又一声走调的羌管刺耳,她转头朝外扫了眼,突然颤着音长叹了一大口气,沾了些水撕拉一下搓去易容膏皮。眉宇间盈满苦涩,她伸手?欲解甲。可先前穿的急,前后两片之间的系绳不小心绑了太?多?死结,又叫雨水泡了许久涨开?,她低头抬手?,费了好半天劲,竟是怎么?也解不开?去。系绳为粗麻所制,她这辈子也不过穿了几回,心头烦闷苦涩间,使力时,一个不慎便劈了右手?两根指甲。十指连心,这一下半截指甲俱裂开?,指缝里顿时血痕漫开?。她忽然一下丢开?系带,倚着桶沿就?那么?席地滑坐下去,玄黑脏污的重甲蹭在桶侧发出‘哐啷哐啷’的一串响动,扯得身上伤处生?疼。可她不在乎,一屁股坐去地上后,便皱着眉眼双目出神地望着帐顶。帐外火光虚影晃在她脸上,是罕见的苦色凝重。除了易容后,苍白小脸上五官清贵亦稚气,这等苦色掺杂其中,便显得十足得违和。已经没机会了,此去邯郸,旧晋那些人一旦同秦人相争,势必就?是场你?死我活的局面。这些人没多?少?兵力,根本不可同有私兵的赵王后相提并?论,只要?事败,秦人绝没有善了的。在她看来,秦人有天子令又是拥精兵护送她入赵,季越即便藏身齐国,齐国也绝不可能为他出兵攻赵。旧晋那些人,除了俯首听命,哪里来的胜算?可芈蛩芈小将?军,又将?那枚能调动宗族死士的坠子给了她。兄长真的会借助芈氏?咸阳那位夫人,不是认了王孙疾入嫡支么?,即便不是亲生?母子,利益所在,也不该是说?翻脸就?翻脸的。隐约猜到了什么?,又辨不清真伪,赵姝兀自摇了摇头。究竟要?怎么?做,才?能保兄长全身而退呢?那两个人说?到底,是异父同母的血亲。她眼中陡然亮了些,想起嬴无疾因了胞妹的缘故茹素,他还曾在落难流离之际,甘用性命护着疯母。这样的人,想来,该是极重血脉关系的。一步步皆落在他筹码里……思及此人韬略,赵姝觉出一阵陌生?悚然,右手?断裂的两根指甲死死抠进掌心,食指残甲在掌心里抠出一丝血痕,彻底同指头分开?,她也没有察觉。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不断盘旋。若是……若是她,提前将?一切和盘托出……“是羹菜不合胃口?”帐帘掀起,熟稔的身影音调,叫她冷不丁倒抽了一口凉气,身子极重得抖了下,使得那卸不下的甲胄在桶边上发出颇重的‘哐当’声响。“没、没有,是系带解、解不开?。”赵姝垂头不假思索地说?着实话,她的视线里,恰好只能瞧见一袭靛色衣袍朝自己靠来。那席袍角停在帐门不远处。嬴无疾驻足,待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,他眉梢拢起,原本了却一场后的轻快畅意,就?只是这么?瞧了一眼,竟就?全然烟消云散了。卸去易容,常年?掩在暗处的一张脸显得实在苍白。武服革带套在她的身上,没一丁点似个年?十七的公侯。那张脸韶颜稚齿,不笑时,有一种不辨男女超脱尘世的美。他若有所思地细细打量着她。这个人,生?来便是天潢贵胄,偏又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蠢笨心怀,暗地里,却又连世俗的人伦温情都未曾享过几天,看着尊贵,实则不知遭受了几多?非人磨难。“你?在怕什么??”男人蹲下身,深眸含情地望着眼前人,他双手?抱膝神色温煦柔和,高大身躯佝成一团,薄唇微扬,是从未有过的跳脱肆意,隔着半臂的距离,他皮笑肉不笑地望她:“几个通周的叛贼,就?在方才?,车裂。”苍白小脸上,菱唇抿了抿。分明是心动,可却偏要?再去刁难恐吓她。探手?一按就?将?人制住,他抑制住心底不忿,左手?两指一捏,便叫她没法偏开?脸:“本君赐这群贼人车裂,也是不得已。明明是我秦人照着天子令来扶赵,就?被这起子小人撺掇,差点就?连焚粮一事,都要?叫你?舅父误解了。”这是他对天下人的说?法,焚天子粮草,只为更快平定赵乱。若非她亲历此间,怕也是要?信。“是你?利用我,将?所见军列数目报与周赵,叫匈奴攻九原成了‘事实’。”她不避不求,只是苦着脸目色沉静,“替身既早已备下,如今王舅也被你?逼回洛邑了,差不多?就?该将?人接来用了吧。”预见前路,她目中淌出萧索死志。他心怀骤转,神色依旧沉郁着,却已然有些后悔,方才?不该言辞尖锐。不想再同她争辩,他带着人起身,抬手?运力间,几处系带俱断作数截。甲胄连着外衫一同委地,他将?人一下打横抱起,不过是瞧见她一瞬的慌乱失神,他便再难掩饰,只将?人朝胸前拢了拢,温声道:“军务上的事缓些说?无妨,兵不厌诈,你?要?指摘责问?都不急,倒会赌气,这一身湿衣捂着,是不要?命了么??”他垂着长长的鸦睫语调沉蔼温存,异族的血统让他的眉眼较寻常男子多?了些妖冶绮丽,一旦收了气势,放柔了声调说?话时,便会叫人忽略掉他的身型剑术,只觉着气度清正和暖,使人若沐春风。隔着一层湿透的冰冷内衫,男人胸前炽热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,赵姝却只是身躯僵硬,除了被抱起时那一记低呼外,她无意识地死死咬着下唇,神游天外却又浑身紧绷着。直到足尖小腿浸入温水,冰冷已久的身躯不自觉一抖。托抱着她的有力臂膀停了停,她觉出他是在等她适应。每下沉数寸,嬴无疾都特意等上片刻,先是放了右手?让她膝弯以下沉进水里,再到腰腹浸没,最后才?松开?另一只手?,扶着她靠在桶壁上,热水恰好到她心口处,一半肩头在外。受寒久了,若是一下子入热泉,对体弱之人或是会损伤心脉。等她适应的过程里,嬴无疾始终弯着腰,两只靛蓝色的袍袖沾水漫作深色,而他只是甩了下袖子,丝毫不觉麻烦,转身将?摆满酒菜的几案拉了过来,将?酒菜放到地上,就?这么?席地靠在浴桶边上,吃喝起来。他侧身贴着桶边,离着她极近,若是转头时,刚好能看清她的脸,又不至窥见太?多?春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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